再一次,賈玲的真誠戰勝技藝
◎梅生
賈玲導演新作《熱辣滾燙》,票房在今年的幾部春節檔影片中目前暫位列第一,口碑雖然沒有把檔期內的其他電影甩在后面,卻已經超過她的首部導演作品《你好,李煥英》。除卻“國民熟臉”賈玲的表演才情持續被觀眾欣賞之外,她的導演與編劇能力(《熱辣滾燙》《你好,李煥英》的第一編劇均是她),進一步得到觀眾的肯定。
《熱辣滾燙》何以高分?
一些女性主義者甚至認為,根據2014年的日本高分電影《百元之戀》改編的這部電影,立意與品質都高于原作。
美譽度形成的原因不難理解:由賈玲以往極佳的觀眾緣、此次外在形象與內在氣質的巨大變化彰顯的誠意、觀眾對于她飾演的樂瑩境遇的共情、近幾年社會公共層面熱度不斷攀升的女性主義議題等聯合促就。
這些因素導致不少觀眾評價《熱辣滾燙》時,以疼愛、憐惜、敬佩賈玲,同時憐憫、關照自身的心態給出高分,愿意甚或有意忽略了影片在人物設置、情節走向、節奏處理等方面存在的不足,也不會在乎前半部分小品化橋段的拼湊。
樂瑩與一子,“喪”不同源
單論賈玲先增重40斤再減肥100斤又學習拳擊出演樂瑩,即使存在影片背后的資本強行綁架、改造個人意志的成分,對于熱愛制定目標但也擅長打破計劃,常因“三分鐘熱度”自嘲或被他人嘲笑的我們而言,也屬于莫大的震撼。因為這種“體驗派”式的表演方式,與《瘦身男女》等減肥題材或《百萬美元寶貝》等拳擊題材的勵志電影中演員塑造角色的方式相比,摒棄了造型或技術的手段,需要身心完全投入。
片中樂瑩與原片《百元之戀》中的女主角一子,外在特征上幾乎完全一致,宛若一對異國姐妹:兩人都是剛過而立之年;初登場時,均已宅家多年;身形肥胖、外表邋遢的她們,在各自的父母尤其妹妹眼里,屬于不折不扣的啃老族、失敗者。隨著劇情推進,兩人依次關涉原生家庭、社會土壤與自我成長呈現出的三種形象,以及帶出的性格變化,也如出一轍。不過樂瑩的故事,遠離了被經濟陰霾籠罩的日本,被賈玲放在了我們熟悉的本土語境里講述,沾染著日常生活的底色。
《百元之戀》中一子與男主角佑二相遇的百元便利店(所有商品售價均是100日元,不到5元人民幣),似乎與國內的5元店區別不大。但5元店里的商品多是并非生活急需品的小物件,百元便利店出售的食品、日用品卻與顧客每天的生活緊密相關,可以理解為日本經濟下行時期的產物。
經濟的持續低迷,顯然影響了日本國民的整體精神面貌。片中自稱“我的人生只值100日元”的一子以及佑二、便利店的店長與店員、半夜踩著手扶滑板車來到便利店偷拿臨期食物的歐巴桑等人,看起來要么灰頭土臉,要么神經兮兮。在此背景下,幾乎完全躺平的一子先站起來后動起來的過程,或許寄托了導演武正晴對于日本同胞改變精神狀態的期許。一子在拳臺上雖然沒能創造奇跡,無法讓“好想贏一次”的夢想成真,但在觀眾看來已是勝者,起到了勵志作用。
《熱辣滾燙》中剛出場時的樂瑩,好吃懶做的勁兒雖然能讓觀眾關聯到啃老族、躺平族,但她的“喪”并非大環境造就,某種程度上與自身善良、溫順、軟弱的性格有關。這種性格導致她在職場受到傷害后,躲避社會躲進家門。宅家多年使她愈發缺乏對于復雜社會、詭譎人性的認知,成為被家人、親戚、男友、閨蜜等人一邊嫌棄一邊算計的對象。
令人覺得心酸之處在于,明明知道這些人想利用自己達成目的,樂瑩依然不在乎是否受到傷害,選擇了配合他們,只把悲傷留給自己。
妹妹經常帶著嫌棄的表情對她冷嘲熱諷,甚至聯合母親讓她簽署學區房轉讓同意書時,也不給她好臉色看,但她還是簽下了文件;表妹佯裝關心她的生活,實則想拿她的“丑態”作為自己所負責的真人秀節目的賣點,繼而獲得職業躍遷;她在節目錄制現場按照表妹的指示講話時,由于被觀眾紛紛指責,想要中斷錄制,可是表妹假裝出的可憐相,讓她最終完成了“表演”;閨蜜與她的男友搞在了一起,她在心里罵過之后,像個沒事人一般,作為伴娘參加了兩人的婚禮,避免了閨蜜被她們共同認識的人當做小三的可能性。
不過需要指出,傷害樂瑩的這些人雖說能在現實生活中找到大量原型,但集中在一起構成站在她的對立面的“全員惡人”式處理,多少顯得有些刻意。這種設置固然起到加重樂瑩處境的悲慘程度的效果,為她之后的“絕地反彈”做足鋪墊,但也屬于拿捏觀眾情緒的操作。而結合《百元之戀》來看,樂瑩借助拳擊完成的一場血汗洗禮,同樣帶有商業考量的元素。
“舊情復燃”與否的選擇
《百元之戀》講的雖然是女性用自己的拳頭打出一片新天地的艱辛,但并沒有打著女性主義的旗號,把男性放在女性的對立面,讓女性把男性打倒在兩性的擂臺上。
一子在父母尤其妹妹面前固然是失敗者,但與年幼的外甥一起打格斗游戲時,卻屢屢成為王者。這種勝利從她與外甥的身形、年齡等的差別上來看,當然有些滑稽可笑,屬于“以大欺小”,但也講出她內心深處有一股不服輸的勁兒。正是由于喜歡格斗游戲,她路過拳館時才會停下腳步看里面的佑二奮力打拳,為兩人的交往埋下伏筆。
一子學習拳擊,并非為了能在拳館與佑二多多相處,而是為了參加比賽——她在決心下定的時刻,已經知曉佑二離開了拳館。佑二人生中的最后一場拳賽激起了她的求勝心;而比賽雙方賽后擁抱互拍肩膀帶給她的感受,她雖然說不清楚,卻希望能擁有那樣的時刻;打完比賽,一子重新接受此前背叛她的佑二的示愛。這些也引發了爭議:從持有偏激觀念的偽女性主義者的立場來看,自然應該是“好女不能吃回頭草”,狠心拒絕完成報復才是“爽”字當頭。可是別忘了,佑二也是大環境中的一名受害者:比賽前兩人偶遇時佑二說的“不喜歡看到拼命努力的人”,看似道出他離開一子的原因,實則側寫出國家經濟難題帶給個體的陰影。
反觀《熱辣滾燙》,賈玲對于兩性關系盡管作了轉折處理,凸顯了女性覺醒的力量,但還帶有“爽文”性質。
關于女性覺醒,日本著名女性主義學者上野千鶴子說過這樣的話:“一直以來,女性不斷地在男性這面鏡子中審視自己,可惜這面鏡子已經扭曲到讓我們無法看清自己本來的面目了。女性現在終于試圖打造自己的鏡子了。看到女性鏡子中的自己,男性一定會驚訝不已吧。”
樂瑩的成長軌跡,印證了這段話。她為了能與雷佳音飾演的健身教練昊坤進一步交往,跟著他學習拳擊,但心思都在他身上;昊坤雖然與她談起戀愛,卻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承認這段關系,后來更是以不告而別的方式結束這段戀情;她在受到極大刺激的情況下,開始認真練拳,并希望參加比賽;她堅持健身、練拳達成的瘦身效果,令昊坤既驚訝又慚愧。
樂瑩在輸掉比賽后卻發了條“我贏了”的朋友圈;在昊坤邀請她吃飯之時,以輕描淡寫的口吻說出“改日吧”“看心情”。這些都對上野千鶴子的另一句話作出極好的詮釋:“我不需要男人的認可也能做好我自己,我的價值由我創造。”
樂瑩的拒絕,當然可以理解成她在自殺未遂,以拳擊為載體完成肉身與靈魂的雙重蛻變之后,順理成章的結果。但這點也折射出影片的編劇團隊對于兩性關系與女性主義的理解或許有些簡單淺顯——昊坤的再度出場,不一定是抱著與樂瑩舊情復燃的目的,而可能是以欣賞她的朋友的身份,就像盡職盡責幫助她完成拳擊訓練的另一個坤教練一樣。也許,編劇團隊設計該情節時,受到了大行其道但偏離女性主義本質的“去男性化”觀點的影響,考慮了它會在觀眾尤其女性群體心中激起的震蕩。
由此看來,像一些女性觀眾對于《熱辣滾燙》的好評,似乎帶有一定的情緒化成分。
真誠戰勝了技藝
不過,觀眾的高評分,固然道出很多人評價文藝作品的優劣時,往往從自身的經歷與好惡出發建立標準,很難做到絕對意義上的客觀,但也表明觀眾被戲里樂瑩、戲外賈玲的180度大變身深深打動,由衷喜愛演員與角色的合為一體。這在性質上與時下常見的粉絲沖偶像、營銷號沖利益為文藝產品刷分截然不同。
事實上,每個在社會認知層面,因為性別、性格、身材、身高、相貌、地域、家境、學歷、智力、健康等因素,在家庭、學校、社會,在求學、求職、求偶時,或多或少都曾遭受過不公正待遇。因此,無論是正在經歷自卑階段,還是已經憑借自身的努力與能力活出一片天的觀眾,應該都能從樂瑩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觀眾為樂瑩的遭遇與行動發出笑聲、流下眼淚之時,腦海中閃現的可能是自身的相似經歷。
而情感層面的共同基礎引發的好評,也與賈玲追憶已故母親的《你好,李煥英》上映時觀眾的評價形成呼應:面對質樸又偉大的母愛表達,批評導演手法不夠成熟、小品元素較多等,多少顯得有些殘忍。
憑借《熱辣滾燙》,賈玲又一次用真誠戰勝了技藝、贏得了觀眾。但也希望她的下一部電影,技藝能做到與真誠并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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